文/北京青年報記者張嘉
三宅唱電影《野性之旅》海報
近十年以來，日本電影涌現出一批個人色彩鮮明、風格各具特色的創作者，三宅唱就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導演。“聽見都市的節奏——三宅唱電影展”于6月29日至7月4日在中國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舉辦，而在今年6月舉辦的第2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三宅唱也專程到上海并做客電影節電影學堂講述了他的電影故事。
(資料圖片)
在電影學院學習了觀賞電影的方法
三宅唱1984年出生于日本北海道札幌市，他的創作涉獵廣泛，2010年，以《無用的人》初登大銀幕，之后拍攝了音樂紀錄片《駕駛艙》、古裝片《密使與看守人》《你的鳥兒會唱歌》和《野性之旅》等作品，其中《回放》入圍第65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金豹獎，《你的鳥兒會唱歌》在柏林電影節論壇單元展映，新作《惠子，凝視》不僅受到了日本電影雜志《電影旬報》十佳之首的肯定，還入圍了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遇見單元最佳影片，他也憑借該片獲得第77屆每日電影獎最佳導演，正在制作中的《黎明的一切》將于2024年問世。
談及自己的電影之路，三宅唱表示，自己是通過拍攝短片，才意識到電影的魅力，從而大量觀看電影成為影迷，之后成為一名電影人的。1999年，15歲的三宅唱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1999》，這部三分鐘的短片是一場發生在校園內的追逐戲，幾乎沒有劇情，只是一些男生在奔跑。三宅唱說那時他對音樂、歷史、小說、建筑、繪畫等都有興趣，拍攝短片《1999》是因為他覺得將身體的快速跑動拍成視頻后非常美，而拍這部短片的過程，讓他對電影產生了興趣，“我覺得所有藝術都要有意識去學習，我想長大成人之后走電影制作這條道路。”
從那以后，三宅唱經常去影院觀看電影，他笑說那時候自己都不知道一部電影可以有三四個小時的時長，看到青山真治的《人造天堂》有217分鐘，覺得很驚訝。
三宅唱在一橋大學攻讀社會學，期間就讀于被譽為最盛產日本獨立電影導演的映畫美學校（東京電影學院），談及電影學院的學習經歷，三宅唱笑說自己不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學生，給他們授課的老師都是電影導演，他們精力之好讓三宅唱驚訝：“比如學生制作的5分鐘短片電影，有10個學生作品，就有50分鐘的電影。老師看了50分鐘，從第一個片子的第一個鏡頭，一直到最后一個鏡頭，全部能記住，然后他就分析，你的鏡頭一為什么是這樣，鏡頭二為什么是這樣，鏡頭三為什么又是這樣，他記得非常清楚。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老師時，給我非常大的沖擊。在這之前我作為一個影迷，有時候也會帶著分析的心態去看電影，但是這些老師、電影導演，他們全神貫注地去看電影，而且能記住每一個鏡頭。”
三宅唱因此笑說與其說他在學校里學習了電影的制作方式，倒不如說他學習了觀賞電影的方法。“以前我寫影評是看完電影之后，憑記憶來寫，老師們則是在家里反復觀看，邊看邊寫。我于是也在電影院里從鏡頭一開始去努力記憶，電影放完之后馬上去咖啡館，把鏡頭逐個記錄下來。記不清楚的電影也有，但是經典電影的分鏡邏輯非常清晰，所以是非常容易記住的。這對我來說很有幫助，而且能夠挑戰我自己的記憶力，是非常好的一個訓練方式。”
在思考過程中會有靈感
三宅唱第一部短片《1999》呈現的是幾個初中男生在教學樓里追逐打鬧的場面，攝影機只是在記錄這些男生的奔跑，記錄的成分多過劇情，之后的《野性之旅》《你的鳥兒會唱歌》等，也或多或少表現出明顯的“記錄性”，《惠子，凝視》中也有記錄性非常強的場景，他還用手機拍攝了《無言日記》，同樣是記錄影像。
對此，三宅唱表示，自己對紀錄片非常有興趣，不過收集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并記錄下來，并非是他刻意而為，“我在社交媒體上也沒有賬號，但是我愿意做影像記錄。我覺得人生只有一次，不知道會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出來，需要認真地去思考，在思考過程當中就會有一些靈感出來。所以我會不停地去思考。”
三宅唱說自己和很多導演不同的一點是，他沒有擔任導演助理的經歷，所以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在摸索，“我在制作影片的時候，風格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制作電影之后再進行思考，也會有新的靈感出現，我的興趣點就是和電影一起思考。”
在不斷的嘗試摸索中，三宅唱逐漸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方法。在拍攝《你的鳥兒會唱歌》之前，主創團隊首先拍攝了《長濱》和《八月八日》和兩部測試片，在其中探索了演員身體的表現張力。這種對于身體感受的關注，也一直延續到了《惠子，凝視》當中。三宅唱認為，通過電影中人的處境和感受，才能真正意識到電影所具有的力量和價值，也能夠喚醒人們對于社會狀況的理解。
拍攝時要處處為演員著想
三宅唱作品的一大特色，是作品中的人物關系都非常自然、和諧、輕松，甚至人物和鏡頭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這種特色，可能源于導演自然、輕松的工作方式。2018年，三宅唱憑借劇情片《你的鳥兒會唱歌》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論壇單元，該片女主角石橋靜河說，三宅唱在拍攝現場比誰都更早地舍棄自己的驕傲，給工作人員的感覺是“我做什么都可以，失敗了也沒關系”。
三宅唱解釋說，其實哪怕對專業演員來說，在眾目睽睽之下演戲，也多少會有點不好意思，大家或多或少都需要遮掩這種情緒。作為導演的破解之道，就是在拍攝現場盡可能地放松，三宅唱并不認同在拍攝現場必須追求成功，相反，在他的認知中，現場是一個不斷進行中的動態過程，“失敗是理所當然的、是正常的。”三宅唱希望與演員和現場工作人員分享這樣的想法：演戲不是害羞的事，而是非常快樂的事。
三宅唱非常重視彩排，讓他遺憾的是，大多數時間并不允許多次彩排，“最多只是走一走場，所以臺詞練習，和演員的交流，在什么地方、在怎樣一個空間來進行拍攝等等，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第一次到一個地方，多少會有些不適，對演員們來說也如是，讓他們覺得安心的場所是非常重要的，這點是我比較在意的。”
三宅唱坦言，現場確實會有演員緊張、抓不住角色的時候，所以，他會在拍攝日程的安排上做一些設計。比如開工第一天的拍攝會比較輕松，哪怕拍出來的效果并不令人滿意；到了第十天，再去重拍第一天沒有拍好的內容，給演員足夠的空間和時間來進行調整，“這是我比較為演員著想的地方吧”。
在臺詞方面，三宅唱也很照顧演員，“在演員如何進入角色這個問題上，我是沒有規則或者是原則性的東西，雖然是同樣的職業，但是演員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應該考慮的是，對于這個人來說什么是最好的，對于那個人來說什么是最好的，而并非按照手冊來對演員進行角色引導。”他愿意與演員一起創作，比如與演員一起洗碗、掃垃圾，在這個過程中調整臺詞。在他看來，身體是比較誠實的，不會說謊，所以，在演員們的動作呈現中，能找到更能體現這個角色并且符合這個演員氣質的臺詞。在三宅唱看來，讓演員們在一個比較安心的場所和關系之中進行創作，是非常重要的。拍攝《你的鳥兒會唱歌》當中一場戀愛場景時，三宅唱就把自己的失戀經驗與演員們分享。
三宅唱大受好評的作品《惠子，凝視》是用16毫米膠片拍攝的，選擇這種拍攝方式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三宅唱想要保護演員。因為拳擊比賽的拍攝非常消耗演員的體力，如果用16毫米膠片拍攝的話，因為膠片是有限的，經費也是有限的，“這會讓全場有一種緊張感，我們不能來太多遍，我們可能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里面結束這個拳擊比賽的拍攝，這樣就可以保護演員的身體。”
而且，不同于之前的作品，三宅唱在拍攝《惠子，凝視》時非常細致地做了分鏡，制訂了非常完善的不同攝影計劃。“讓演員們在攝影棚生活，他們狀態好的時候我們就拍攝。”
希望能夠成為小笠原惠子那樣的人
《惠子，凝視》改編自前職業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不服輸！》，講述了天生聽力障礙的拳擊手惠子遭遇拳館關閉、比賽失敗等挫折，在拳館會長的關心下，堅強走出陰霾的故事。
三宅唱表示，自己接受導演邀約時非常猶豫，因為他對拳擊一無所知，也完全不了解聽力障礙人士，“我作為健康人，而且是男人，要描寫一個與我自己完全不同的有聽力障礙的女性，我不知道我去拍是否合適。我就和制片人說給我一些時間去了解、思考。”
了解之后，三宅唱被小笠原惠子深深吸引了，“我覺得她非常帥，是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她說自己非常怕疼，而我一直覺得拳擊手不會說怕疼，我被她這種真誠所感動。另外，她成為職業拳手克服了很多困難，但是有的時候她也會彷徨，到底要不要繼續走拳擊之路，小笠原惠子內心的這些糾結，我就想應該如何在電影中表現。我希望能夠成為小笠原惠子那樣的人，所以也想好好地去思考小笠原惠子這樣一個人物，于是我就接受了這個導演工作。”
三宅唱為此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看了大量拳擊類電影和刻畫聽障人士的日本電影，但他并沒有被這些作品所影響，他將那些拳擊電影視為“反面教材”，對劇組主創說：“我們不要拍這種。”《惠子，凝視》有很多場景的設計非常有默片感覺，三宅唱說自己喜歡默片，他在學生時代看到卓別林電影等默片時，雖然電影沒有字幕、沒有臺詞，“但是非常豐富，包括吵架的場景，演員的表演，不通過語言能將情緒表現得淋漓盡致。”因此不同于很多拳擊電影大量使用移動鏡頭來拍攝拳擊場面，《惠子，凝視》用了大量的固定鏡頭來拍攝，因為三宅唱認為演員自己的表情、身體已經散發出非常濃烈的信號，“固定鏡頭能夠更好地捕捉到人物的運動，以及她表情的細微變化。”
為了配合女主人公的聽障問題，影片中除了惠子弟弟創作的一首原創歌曲外，《惠子，凝視》全片基本上沒有用配樂。片中出現的一些手語交流的場景，有的采用默片時代的插入式字幕，有的在大銀幕下方打出字幕，有的則根本沒有配字幕。三宅唱為不同的場景精心選擇了不同的字幕表現形式，在音效上也下了很多功夫。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讓觀眾意識到，“原來這些聲音并不是那么自然能夠被我聽見的”，同時也使觀眾能集中注意力觀察這些平時不大接觸到的人物。
影片上映后，三宅唱獲得多方認可。其一來自小笠原惠子本人，因為日本電影通常都沒有字幕，作為聽障人士的惠子之前很少能看日本電影，對這部有字幕的電影很感興趣。另外，聽障人士聯盟以及這個團體的周邊相關人士，對三宅唱為了方便聽障人士觀看電影而采用的字幕處理手法表示非常贊賞。
用塑料瓶也可以拍地球爆炸
年輕影人總是面臨資金短缺的困難，問三宅唱有什么經驗可以給別人借鑒，三宅唱先是表示自己非常幸運，電影之路還算順利，至于資金短缺，他建議不妨換個思路，比如好萊塢大片可以投入巨資，但日本電影沒有這么多資金，那怎么辦？“比方說要拍一個地球爆炸的鏡頭，如果是一個大片的話，可以去模擬，如果有錢的話可以去造一個建筑物，建造一個街區，然后去爆破它。這是有錢的情況，但是電影制作也是有意思的，使用一個塑料瓶也可以記錄地球爆炸的這樣一個場景。大家如果只有這個塑料瓶的話，你們如何來表現地球爆炸？只能拍塑料瓶爆炸的鏡頭，但你可以用這樣一個塑料瓶讓觀眾感受到地球將要毀滅了。所以即使沒錢，可以用智慧、用創意來進行拍攝。隨著經驗的日積月累，有時候也是可以克服資金的限制的。”
三宅唱本人的一個例子是，在2018年，他以人民幣100萬的成本，耗時三周完成了《你的鳥兒會唱歌》的拍攝，這部影片在全球收獲了百萬美元的票房。
而談及給年輕電影人的建議，三宅唱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建議，“我在20歲的時候也沒有去問比我年長的前輩有何建議，大家可能都想把自己的第一部片子拍成一部杰作，影史留名，我覺得大家不要先有這么大的夢想，慢慢來，可以先腳踏實地的，一步一步日積月累，一步一步去拍攝，雖然很艱苦，但是也有樂趣。不要在意別人是怎么樣評論你的。”
當被問及與小津安二郎、黑澤明等前輩相比，年輕一代的日本電影導演有何特點時，三宅唱認為這是很難用語言來總結的，畢竟電影的歷史是不斷成長、不斷發展的，每個導演都有各自的特點、受到各自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影響，年輕一代的導演作品可能有更多的亞文化、動漫等信息，所以每個人的經歷或者特點都有所不同。
三宅唱認為，相對于音樂、繪畫等藝術形式，電影歷史還很短，因此“我們拍電影應該學習其他的藝術形式”。另外重要的一點是，“作為電影人，你要覺得電影非常好玩，想拍電影給大家看。”
供圖/SIFF
